德鲁克斯的归途

小城夏末特有的紫黑色积云,正从远山背后无声地涌来。闪电在厚重的云层间闷声闪烁,像巨兽在喉咙深处的低吼。每年这个时候,总会有一两场这样令人心烦意乱的暴雨。

我收回望向窗外的思绪,恰好,另一位先生结束了他的分享。稀稀拉拉的掌声在小小的会议室里响起,显得有些敷衍。

“还有人想分享些什么吗?”我环顾四周,问道。

我运营这家互助会已经3年了。尽管我把他称作未知遭遇创伤互助会,但是这世上毕竟没有那么多的“未知遭遇”,况且我们这里还只是一个偏远山区的小县城。事实上,来这里的绝大多数人都是些当地的诡秘神话爱好者。

他们沉醉于将寻常的街景解读为神谕或末日的征兆,热衷于在无边的幻想中与某个臆想出的神祇或恶魔对话。然后,他们来到互助会,添油加醋地将这些“经历”倾诉一番,期待着听众们能报以惊呼与喝彩。

“那么,如果今天没有……”我站起身,准备提醒大家在暴雨来临前回家。

“请等一下,我能说几句吗?”

一个声音从我身后传来,打断了我。我回过头,发现是德鲁克斯先生。

关于德鲁克斯先生,我对他印象颇佳。作为一名新成员,他自入会以来,始终是会场里最安静的那一个。无论别人的故事多么荒诞不经,他都只是报以一丝淡淡的微笑,与人无争,也从不发表自己的见解。然而,与那些刻意压低声线、故作神秘的怪人不同,德鲁克斯先生在互助会之外,却是一位无可挑剔的绅士。

他总是戴着一顶软呢帽,脸上挂着温和的微笑,举止优雅,衣着得体。每次活动,他都早早到来,帮我把凳子和白板准备妥当。听说他还在一所大学担任讲师,学识渊博。在怪人云集的互助会里,他多少显得有些鹤立鸡群。

“当然可以。”我重新坐下。看了看四周,显然,大家对这位沉默绅士的突然开口,都抱持着浓厚的兴趣。

德鲁克斯先生清了清嗓子,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。

“我之所以会来到这里,正是因为这件事。”他缓缓开口,“我想和各位分享的,是我朋友阿历山卓的故事。”

县里的夏天很热,我把空调开得很低,在办公室里准备资料。

大约三点钟,电话响了,是阿历山卓打来的。

“德鲁克斯?我必须打给你,我……我遇上大麻烦了。”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遥远和失真。

鉴于阿历山卓本人就是个不折不扣的麻烦制造者,还有过不少影响恶劣的前科,我起初并未将他的话放在心上。

“这次是真的,”电话那头的他似乎猜到了我的想法,语气急切,“我觉得……我好像一直在幻听,有人在我耳边悄悄说话。就是现在,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,我也能听见……”

“我倒是能听见发动机的声音,”我打断他,“你在开车?”

“对,在开车,快到家了。你来我家一趟,帮帮我。”

“你应该去找医生,阿历山卓,而不是找我。”

“不,不,医生帮不上忙!这不是病,是别的东西,一件……一件非常诡异的事。我需要你的帮助。”他的声音里透出一丝颤抖。

“我很忙,阿历山卓。开车小心点。”我有些不耐烦了,依旧觉得这不过是他又一个无聊的恶作剧。

然而,电话那头却突然爆发出歇斯底里的怒吼。

“你根本不明白!听着,这不是他妈的什么无聊玩笑!你要是还对我有一丁点信任,就求你闭上嘴,听我说完!”

阿历山卓罕见的强硬态度让我吃了一惊。我收回了准备挂断电话的手,皱着眉,将听筒重新贴近耳朵。

“你以前见过一种图案吗?”他喘着粗气,语速极快,“像一只翅膀扭曲的蝙蝠,可能和什么乱七八糟的邪教有关。该死,我说不清楚,得画下来给你看。总之你先听我说,我找到了一个盒子,金边黑底,上面用金线烫着些复杂又奇异的花纹……就是那个图案,像一只展开翅膀的蝙蝠,翅膀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向内翻折。天啊,我真不想再回忆那些花纹,每次想起来都让我汗毛倒竖。”

“唉……”听着他这番莫名其妙的描述,我愈发觉得这是个恶作剧,但眼下似乎只能陪他演下去。我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,斜靠在椅子上。“你在哪儿找到那个盒子的?”

“你知道我负责的那个作家吗?马尔库波·道格拉斯,那个该死的拖稿贼。我今天就不该去找他。我上午九点出门,开车到他住的那条街时,已经是正午了。途中我给他打电话,没人接,我早料到了。”

“我在附近找了家咖啡馆对付了午饭,心里盘算着他一个字都没动的最坏情况。真晦气,我从一开始就不想接手这个倒霉蛋。吃完饭,我爬上他住的那栋老式公寓。其实那个时候我就该感觉不对劲——公寓的底层和地下室里,挤满了说着古怪方言的流浪汉。他们聚在一起,用一种奇怪的眼神,看着我一步步踏上那满是灰尘和爬山虎的楼梯。”

“流浪汉?他住在阿塞拜疆吗?”我忍不住开了个玩笑。

阿历山卓没有理会我的插科打诨。

“我越往上走,那些诡异的绿色藤蔓就越茂盛。说实话,当时我满脑子都是稿子的事,加上这片区域的公寓大多都年久失修,有些破败也属寻常,我起初并没太在意。马尔库波住在五楼。直到我走到他那一层时才注意到,疯狂生长的野生植物几乎快把走廊变成了一座小型的原始森林。我真不敢相信有哪个蠢货愿意住在这种鬼地方……”

“不行,我得停一下,”他突然打断了自己的叙述,“操他妈的,这声音越来越响了。起初我以为只是普通的幻听,但那个声音就在我脑袋里不停地重复,越来越清晰,越来越响亮,现在已经震得我头疼欲裂。天啊,可我还是听不懂它在说什么。它的语速不快,音调低沉,还夹杂着某些不是正常人能发出的含混杂音,绝不是我所知的任何一种语言……它是在念咒吗?操,我越是用心去听,脑袋就越疼。”

“喂?你还好吗?”

“不好,当然不好!这该死的声音快把我逼疯了!”

“你到底是怎么……”

“听清楚,我得快点说,”他深吸一口气,强迫自己冷静下来,“我开始敲马尔库波的门,没人应。我转动门把手,发现门居然没锁,对此我倒也不怎么惊讶。他不在家。那个房间很小,只有一张书桌和一张床。我在书桌上找到了想要的原稿,写得相当完整,很有他的风格。我翻到末尾,看到了他的署名和日期——奇怪的是,他好像一个星期前就写完了。而且在稿子的最后一页,他用一种我不认识的语言附了一首短诗,或者随笔,我一个字也看不懂,我也是从它古怪的断行猜的。”

“然后,就是那个盒子了。当我看完原稿,准备放下的时候,才发现那张小书桌上多了一个黑色的盒子。我发誓,在我进门前,绝对没有看到过它。它就像是凭空出现的,就出现在我眼皮底下,端正地摆在书桌中央。我吓坏了。可以肯定,在我读稿子的时候,没有任何人进出过房间。那个诡异、邪恶的黑色盒子,就那么在我眼前,乍然惊现。大卫·科波菲尔也变不出这么漂亮的手法。”

“盒子大概两只手那么长,一只手那么高。四个角用一种怪诞的风格雕着浮夸的花边,表面用金线描着的就是我跟你说的那对蝙蝠翅膀。我没法说明白那盒子有多诡异——你打心底里知道那是个邪恶的东西,但你的视线就是无法从它身上移开。你能明白吗?当你一旦那些浮夸的花边和诡异的纹饰你就移不开眼了……”

“所以你打开了它?”我的心沉了一下。

“别怪我,换了你也会的。我当时根本动不了,它像是有生命一样,黑色的盒子,妖冶的金边,变魔术似的出现在你眼前,散发着难以言喻的诡谲气息。我知道,我知道我当时拿完稿子就该转身离开……现在回想起来,我当时就像一只笔直冲进陷阱的兔子。”

“然后呢?发生了什么?”

“事实上……并没有你想象的黑雾或灾难涌出来。它是个八音盒,就是那种中间会有小人偶随着音乐慢慢旋转升起的那种。内饰和外观一样,是那种夸张的装饰风格,盒盖背面还嵌着一面镜子。我确实看到两个穿着华丽长裙的小人偶从盒子底部缓缓转了上来。但是,最恐怖的是,我没有听见任何音乐。不,应该说,整个世界都失去了声音。原本窗外聒噪的鸟鸣和楼下往来的车流声,全都消失了。死寂,一种绝对的死寂,刹那间填满了整个房间。”

“我当时浑身发冷,寒意从脚后跟直窜脊髓。我抓起原稿就往楼下狂奔。楼底下那群流浪汉已经散了。我冲出公寓,一路跑回车上才敢大口喘气。我把头枕在方向盘上,闭着眼睛平复心情,就在那个时候,我开始听见这个恶魔般的低语。起初我以为是有人在恶作剧,但开出一段路后,那声音依旧清晰。我真的快被吓疯了,把车停在路边,将所有座椅底下连同后备箱都检查了一遍,这才不得不接受——这低语是从我脑袋里传出来的。”

“你是说,你打开了一个坏掉的音乐盒,然后就开始幻听了?也许只是发条生锈了,你太紧张了。”我试图用理性的解释来安抚他,也安抚我自己。

“听着,德鲁克斯,我知道这事说出来没人信,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得了精神病!但是你必须相信我!我现在真的能听见那个冰冷、毫无语调的声音,毫无顿挫地念着我完全听不懂的东西。我唯一能把它联系起来的,就是马尔库波写的那首短诗,和那个凭空出现的八音盒!”

“别把自己搞得太累了,去喝杯茶……”

“别他妈说这种废话了,德鲁克斯!呼……我现在终于到家了,这鬼声音还在不停地在我耳边嗡嗡作响。唯一的好消息是,我感觉自己好像有点习惯了。它现在就像一副摘不掉的耳机,在我脑子里用远超安全分贝的音量,循环播放着什么鬼东西。”

“阿历山卓,你病了,你需要休息。”我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干涩。

“什么?喂,大声点,我现在听不清!”

“我说你病了!你需要休息!我待会儿就过去看你!”我几乎是在朝电话大吼。

“你在说什么?这该死的声音突然又变响了,我听不清……操,我耳朵流血了!这是什么鬼东西……我得去拿块毛巾……喂?你听得见吗?我现在满脑子都是那鬼东西的声音!”

“阿历山卓,我很忙,没时间陪你瞎扯……”我的耐心快要耗尽,但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我。

“这……这他妈的又是什么……”他的声音突然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,变成了压抑的抽气声,“德鲁克斯?德鲁克斯,你还在吗?”

“我在!你又怎么了?”

“不……这次不是听见,是看见了。在镜子里……触手,没有吸盘的触手,从我的右耳里钻了出来……它是怎么……救我,德鲁克斯,救我!天啊,我的眼角也能瞥见它!它划过我的脸颊、下巴……黏液,到处都是黏液……这是真的,该死,这是真的!我能闻到它,像在太阳下暴晒了一下午的金枪鱼!天啊,救我!”

“什么东西?喂!你能说清楚点吗?”

“一条墨绿色的大蛞蝓!德鲁克斯,他妈的快来救我!这东西身上全是暗黄色的斑点!天啊,它从我右耳里钻出来,现在就趴在我脸上!我整张脸都是恶心的黏液……它不动了……它停在半空中,像是在……找什么?”

电话那头,我只能听到他粗重而恐惧的喘息。我紧紧攥着话筒,疯狂地喊着他的名字。

“我吐了……德鲁克斯,你在哪……它身上那些恶心的斑点翻开了,露出一颗接一颗硕大的黄色眼球!那些眼球像虫卵一样嵌在它身上!呕……它还在从我耳朵里往外爬,不停地扭动着……现在,所有的黄眼球都盯着我,瞳孔像蛇一样细长!德鲁克斯,你在哪?这怪物浑身都散发着恶臭!干!它在摆弄我的头发,挑衅似的缠在我脸上!我该怎么办,德鲁克斯……操!我脑袋里的那个声音越来越清晰了!它知道我在跟你说话!它知道!我听见它每一节诗文的重复都带着可怕的讪笑!他就在我脑子里!”

“你在哪?!”我几乎是吼着问出这句话。

“我在家!我他妈的还能在哪?!到现在你还不信我吗?废物!脑瘫!操他妈的……他就在我脑子里!他就在我脑子里面!说话,念诗,唱歌!我躲不开他,德鲁克斯,他就是我的梦魇……我听懂了……我听懂他在说什么了!他什么都知道!他把我的一切都摸透了!他在笑我!他在一遍又一遍地……笑我!”

电话断了。

阿历山卓的确是个轻浮的家伙,但这通癫狂的电话仍然让我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困惑与不安。我当即请了半天假,驱车赶往他的住所。

一进屋,一股浓烈的腥臭就扑面而来。阿历山卓坐在一滩血泊之中,一把菜刀被丢在不远处的地板上。

“天啊……你还好吗?”

他双眼无神,直勾勾地盯着前方,对我的到来毫无反应。

“那怪物呢?”我颤声问道。

“那里。”

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。只见一滩黑色的黏液,如同融化的沥青,在地板上缓缓晕开。一条墨绿色的诡异触手,从根部被齐齐斩断,正在角落里无声地蜷缩、抽搐。

故事到这里,德鲁克斯先生停了下来,他摊了摊手,仿佛一切已经讲完。听众们显然对这个戛然而止的结局并不满意,围着他追问不休。

我拍了拍手,笑着站起身来。看来,今天的互助会,注定要在会友们叽叽喳喳的讨论声中结束了……

送走最后几位意犹未尽的老朋友后,我正打算打扫房间,却惊讶地发现,德鲁克斯先生竟然还未离开。

他倚窗而立,手里夹着一支烟,正注视着楼下因倾盆大雨而狼狈跑向车里的会友们。雨点密集地敲打着玻璃,发出的声响让会议室显得愈发安静。

他似乎察觉到了我的视线,转过头来,那双湛蓝色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深邃。

“您想听听剩下的部分吗?”他问。

那条触手,在警察到来之前就蒸发了。

只在阿历山卓的地板上留下一大片黏稠的黑色印记。我只能向警方解释说,这是阿历山卓一次严重的自残行为。县里的警察显然也不想插手这种棘手的案子,几乎没怎么过问就草草结案了。

后来,我偷偷化验了那些黑色黏液,发现主要成分是血液和蛋白质。我猜,那东西或许像肿瘤一样,曾寄生在他的身体里。其实,那件事之后,阿历山卓的身体并无大碍,但他的精神……我无法想象他究竟经历了什么,或者说,那个声音到底对他说了什么。他变得沉默寡言,总是独自出神发呆,对于盒子和触手的事更是闭口不提。

几个星期后,阿历山卓死于一场车祸。鉴于他当时急剧衰退的精神状况,这个结局并没有让任何人感到意外。

悲痛之余,我因为当初没能相信他而深感自责,这种情绪在他死后愈发强烈。我去了他家,仔细检查了他的遗物,在书桌抽屉里找到了马尔库波的那份原稿,还有一本工作笔记。笔记的记录停留在他给我打电话的那天,上面用潦草的字迹写着马尔库波的住址和电话。但我始终没找到他在电话里提到的,那首用陌生语言写成的短诗。

我决定去找那位叫马尔库波的作家谈谈。

马尔库波住的那个街区,以穷困和混乱在全县闻名。我特意选在一个明媚的下午去拜访他。那栋公寓楼很好找,即便在满是危楼的老街区里,它也称得上是破败不堪。几条歪斜的护栏颓丧地挂在建筑外墙,庭院里野草丛生,巨大的裂缝如同丑陋的伤疤,刻在这栋饱经沧桑的房子上。但与阿历山卓描述的不同,这里完全看不出有人居住的迹象,更不见他所说的那些流浪汉的影子。

我顺着藤蔓丛生的楼梯走到五楼。风从走廊尽头破碎的窗户灌进来,发出呜呜的声响。正如阿历山卓所说,城市里罕见的野生植物从一块块碎裂的地砖缝隙中探出头来,伴着只剩下框架的窗户和斜射进来的阳光,竟营造出一种超现实的荒凉感。

我在走廊尽头找到了马尔库波的房间。房门是木质的,明显比走廊上其他的门要干净得多——当然,干净只是相对而言。它看起来依旧像是一块一脚就能踹破的旧木板,棕色的油漆大片剥落,上面布满了刻痕,斑驳得如同一张古旧的地图。只有黄铜门把手,被人常年摩挲得锃亮。看到这里,我才暗自松了口气,看来那位落魄的作家确实住在这里。

我敲了敲门,门很快就开了。

站在我眼前的就是马尔库波,他的模样和我想象中的大相径庭。他已上了年纪,眼角的皱纹很深,头发也已花白。但精心修剪过的胡须,以及高挺鼻梁上架着的一副银框眼镜,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位和蔼可亲的老教授。他整洁细致的打扮,与这座摇摇欲坠的公寓格格不入。他穿着白色的睡袍,脚上随意地套着一双毛绒拖鞋,显然没料到会有访客。不过,他还是很热情地邀请我进屋坐坐。

房间很小,塞进一张书桌和一张床后,就显得有些拥挤。但屋子打扫得很干净,地板虽破旧,却看得出保养的痕迹,床铺也整理得相当整齐。他看起来像个严谨自律的人。他请我在唯一的一张椅子上坐下,自己则随意地坐在床沿,并给我泡了杯茶。

我向他说明了来意。起初,他对自己原稿被阿历山卓未经同意就拿走一事感到十分光火,但当听到阿历山卓的死讯时,他的情绪又转为愧疚,连连向我道歉。

“……我朋友,阿历山卓,去世前说在这里看见过一个音乐盒。”我说。

“音乐盒?”马尔库波歪过头,眼神有些闪烁,盯着自己的脚尖。

“是的。他说发生了一些诡异的事情,出事前曾打电话给我,其中就提到了那只烫金边的音乐盒。‘用怪异风格雕着花边的奇特盒子,上面用金线勾着一只展开翅膀的蝙蝠’,他是这么描述的。”

“真是细致的描述。”马尔-库波低声说,依旧没有抬头。

“您对那种样式的音乐盒有印象吗?”

“……没有,我想我从没见过。”

“这里还有其他人住吗?阿历山卓说他过来时,看见楼下有一大帮流浪汉,可我今天来却一个也没见着。”我试探着问。

“流浪汉?”马尔库波忽然笑了起来,“你对这片地方了解太少了。只要你的门留着一条缝,这帮该死的小流浪汉就会像老鼠一样钻进来。这栋公寓简直就是他们的大本营。不过这几天,我确实没怎么见过他们了,那帮小兔崽子或许不止这一个窝。”

我尴尬地陪着笑,对他的话却半信半疑。

“除此之外,阿历山卓还提到过一页短诗,据说当时就夹在您的原稿里。”

“我从不记得我写过什么诗。”

“据说,是用一种很罕见的语言写的。”

时间临近傍晚,晚风吹过街道,将书桌上那叠被镇纸压着的稿纸吹得哗哗作响。

“不,我没见过什么音乐盒,”马尔库波终于抬起头看着我,厚重的镜片反射着窗外的余晖,“当然,也没写过什么短诗。”

“……既然您这么说了。”我沉默许久,深知在他这里问不出更多东西,便起身告辞。

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,送我到门边。

就在我转身准备离开的瞬间,我的余光猛然瞥见——一只通体漆黑的盒子,正静静地压在他书桌的那叠稿纸上。

“非常感谢你的来访,对于阿历山卓的遭遇,我很遗憾。”马尔库波顿了顿,花白的胡子随着嘴唇微微抖动,“很抱歉,这里没有黑色的音乐盒。”

他这么说着,轻轻地关上了门。

我走下楼,五楼的窗户已经关上了。那栋破败的楼房在逐渐西沉的阳光下,只剩下一道道嶙峋的剪影。

我从马尔库波的住所一路驱车回到家,一天的奔波让我筋疲力尽。我拖着沉重的步伐走进屋子,打开书房的灯。

下一秒,我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。

那个黑黝黝的盒子,正端正地摆放在我的书桌上。

直到亲眼见到它,我才明白阿历山卓的描述有多么贴切。你的眼睛根本不可能错过它。那漆黑的盒子带着一种诡异而邪恶的气场,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。它仿佛是来自地狱最深处的造物,根本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;它像是一块纯白的画布上被悍然泼上的一大团墨渍,陡然出现在你视线的正中央,直愣愣地刻进你的脑子里。

冷汗瞬间浸湿了我的衬衫。这是阿历山卓看到的那个音乐盒吗?是谁把它放在这里的?马尔库波?他是怎么进来的?无数的疑问在我脑中炸开。我不敢在家中片刻逗留,头也不回地跑回车上。可还没等我松一口气,我就惊恐地发现,那个邪恶的盒子,又鬼魅般地出现在了我的副驾驶座上。

整个晚上,我发疯似地在城里逃窜,敲开了所有我认识的人的家门。但无一例外,所有人都觉得我疯了。

没有人能看见那个音乐盒,除了我。

它躲避着别人的目光,只出现在我的视线里,像一个狡猾的影子,只活动在唯我可见的死角。没有人相信我,而我也躲不开它。我被诅咒了。如同在阿历山卓脑中不断徘徊的低语,这只盒子,就是鬼祟的恶魔用烧红的烙铁,在我的视网膜上烫下的永恒刻印。

我疲惫地放弃了求助,将自己反锁在家中,绝望地看着眼前那个挥之不去的盒子,苦苦祈祷这只是一场惊悸不安的噩梦。

该怎么形容它?我不敢靠近,甚至不敢直视。但它强迫着我——我是说,暂且不提它无处不在的身影,它本身就有一种让你目不转睛的魔力。它就像森林里突然钻出的一头阴森野兽,浑身散发着不祥的气息,你想躲开,它却让你无法移开视线。就算你鼓足勇气转过头去,几分钟后,你会发现它又那么突兀地出现在你的视野里,像狂风呼啸的荒原上凭空出现的一棵枯树,不停地扭动着丑陋的枝桠来吸引你的目光。你唯一能做的,就是闭上眼睛,任由黑暗和莫名的恐惧慢慢吞噬你的内心。

我当然也试过砸烂它,但那根本没用。我眼睁睁看着盒子在我眼前消失,斧头劈坏了书桌,然后又看见它戏谑般地出现在房间的角落里。我甚至能听见它对我发出的阵阵讪笑。

那天以后,我几乎夜不能寐,也很少进食。漆黑的盒子成了我清醒时的噩梦。有那么一整天,它像一具可怖的灵柩,静置在我的茶几上。我面对着它,满眼都是那只被斩断的墨绿色触手,以及阿历山卓瘫在血泊中的样子。我最终也会变成那样吗?我不敢去想。

时间一天天过去,盒子如阴魂不散的幽灵般缠绕着我。我试图用相机拍下它,但只是徒劳。就像它从不在旁人眼前出现一样,每当我举起相机,它便消失在快门之下。我只能用速写本亲手记录下它的样子。我发现,抛开那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气场不谈,它的精巧同样不似现世的产物。盒子的木料我从未见过,颜色黑得摄人心魄,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。

我越是仔细地观察这只盒子,就越是被它精湛的工艺所折服。我疯狂地搜寻与之相关的一切,却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。它像是恶魔无意间遗落在凡世的造物,没有任何资料提及过它的存在。我把那些陌生的文字抄下,寄给几位有门路的朋友,也始终没有结果。

我越陷越深。一个礼拜后,我对盒子的兴趣几近狂热,最初的恐惧已被抛之脑后。它像一块黑色的磁石,随时随地吸引着我的目光。它精美得无可比拟,却没有一个人知道它的来历。只有我能看见它——这竟然让我萌生出了一种病态的自豪感。

若非阿历山卓惨痛的经历,我可能早就打开了这只不祥的盒子。现在,我对着它画了无数幅临摹画,极尽所能地勾勒出那些繁复的金色线条,送往各个我认识的学校和博物馆,可没有一封回信。

几个星期过去,我依旧夜不能寐。偶尔实在疲惫不堪,浅浅睡去,一觉醒来便看见盒子躺在我的枕边。我借着皎洁的月光细细揣摩它,看着盒面上勾勒出的倒羊角在月色下反射出淡淡的金光,想象着这个恶魔在阿历山卓脑中到底说了些什么。我知道,它想让我打开它。我甚至已经能够听见它在我脑海里嘶哑的呼喊。我无数次将手伸向盒子的扣环,又无数次在阿历山卓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停下。我不再害怕盒子本身,取而代之的,是对我自己这股狂热的恐惧。

我已经忘了盒子是什么时候消失的了。某个清晨?某个烈日如火的下午?也许是在我最终决定要打开它的那一瞬间,或者更早。它就那么消失了,像它突然出现时一样。我发疯似地找遍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,可它再也没有出现。我只能从那些堆积成山的资料和临摹画上,来说服自己,这一切并非一场荒唐的梦境。

“一起消失的,还有那座理应存在于上个世纪的危楼。盒子消失几天后,我听说那栋破烂的公寓总算被拆了,而马尔库波——那位废墟里的作家,则不知所踪。”

“我试着不再去想那只音乐盒。‘它消失了,一切都结束了’,我不断地告诉自己。”德鲁克斯先生戴上他标志性的软呢帽,向我打了个手势,朝门口走去。

“但你知道最让我害怕的是什么吗?”他在门口回过头,雨夜的闪电在他身后一闪而过,照亮了他苍白的脸。“那个漆黑的盒子消失了,可我无论如何都忘不掉它。它或许逃出了我的视线,却以另一种方式住进了我的大脑,在我每一个梦里扎了根。梦里,我围着它转圈,拿着放大镜研究它的每一处雕纹;梦里,我毫不犹豫地打开了它,两个穿着长裙的小人偶,伴着美妙得不可思议的音乐,从盒子里慢慢转了上来。”

“盒子消失了。”他自嘲地笑了笑,“而我现在,却在后悔没有打开它。”

雨下得更大了,伴随着阵阵惊雷。我有些担心德鲁克斯先生,走到窗前,却发现他的车已经不在楼下了。我叹了口气,锁好窗户。雷声隆隆,头顶上的白炽灯跟着不停闪烁。桌上几份文件被风吹乱,我无心整理,锁上门便下了楼。

几分钟后,我又鬼使神差地返回会议室,把所有的灯都打开,然后用手电筒仔仔细细地检查了每一个角落。

没有。

没有那只黑色的,烫着金色倒羊角的盒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