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已经记不清她的脸了。
尽管我还是能从相片和人群中辨认出她,但是她的音容颦笑都早已淡出我的记忆。
某些闷热的晚上,我仍会梦见她,梦里她的脸像是丢失了细节的像素图片,她不停地唤着我的名字,我却怎么也看不清她。
有那么一段时间,我甚至怀疑我们是否真的见过面,也许她只是卡在现实当中我的某块梦境的碎片,只存在于半梦半醒之间的美好之中。但这回忆又真实的让人心悸,每当我想起她,我身上的每块神经都会因为思念而紧绷,我意识到我曾经是如此地渴求她,这份过火热情即便到现在也没有一点褪去的痕迹。
我不明白是什么让她如此的特别。我记不起她容貌的细节,但我记忆里的她是如此得卓绝群伦,我记得她提着旅行箱顺着人潮走下月台,像被是一堆衣衫褴褛的平民簇拥着的女王。而从那一刻起,藏在身体里荷尔蒙冲动就告诉我,她就是我命中注定的那个人。
我也试过忘记她。每个人都有过刻骨铭心的回忆,但再浓厚的感情也会被时间冲淡,大家都只是摇摇头将这段感情抛诸脑后,转过头继续平淡而枯燥的生活,把往事藏在心底酝酿成某个午后的谈资。
我并没有在否认我和她之间曾发生过的感情,但说到底也没必要深究其根源。El pasado es pasado,我需要的仅仅是接受她已经不在我身边的这个事实,然后狠下心逼迫自己向前看。一段孽缘而已,我告诉自己,何必弄得这么狼狈不堪呢。
我只坚持了几个礼拜。
我始终没法忘记和她在一起的时间。记忆像青藤缠着榕树,在我身上勒出一道道疤痕。我怀念停留在我脸颊上轻柔的触摸,或是那双映着自己和梦境的深黑色眼眸。我忘不了在分别时彼此相拥着的热吻,忘不了她抹在我后颈的温热呼吸。那些过往闪回的片段过于强烈,我无数次在深夜里梦见她,醒来时发现泪和冷汗已经沾湿了枕头。
自从那以后,现实和往昔的对照逐渐开始让我痛苦万分。尤其是当我被身边那些所谓朋友环绕着时,我才发现,我越想打开心扉再去拥抱其他人,就越发现只有她的灵魂才是我真正的归宿。
我一度认为分辨不出眼前的美是一种罪过。但每当我走出房间望着城市日落后璀璨夜景,我的心却始终无动于衷。我深知这座城市的美丽,我也曾和大家一样沉浸在这里的每一寸日光和华灯之下。
现在我只觉得疲惫。
我在心底给自己定了罪,我已经变得无法客观地看待任何人和事,我逐渐变得麻木,慢慢地沉沦,我把自己泡在她的阴影里。我开始渴望,渴望重新获得那种感觉。
真爱的感觉。
也许总有一天,我还是会重归平淡,像认识她之前那样无趣的活着,成为靠在酒吧旁的街角抽着烟,望着路灯下紊绕飞虫的普通人的一员;彻底地忘记她,忘记曾经的我们,忘记我身体里的另一部分,或许那还是连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最好的部分。
这种想法让我害怕。我对她的爱已经成了一种毒药,成为了缠绕在我们之间的黑魔法。她像是一只把我引入森林深处某口清泉的黄鹂,让我发现了这个世界所蕴藏着的另一种美好。她理解我的幽默,欣赏我的本性,让我成为我一直梦想成为的人。
她让我知道,世界上除开那些胭脂俗粉还有其他的人,像她那样的人。她的一颦一笑都拨动我的心弦,每一个眼神都仿佛能看透我的本质,她让我做回我自己,不再执着于自己不堪的过去,让我重新感到自信和无所畏惧,让我抛下所有的焦虑和不安,着眼于和她在一起的时光。
但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。
我一度渴望在其他朋友的眼中重新见到这种魔法。可是除了她以外,所有人都平平无奇,我尝试着在满月的摩天轮上约会,和女伴在槲寄生下接吻。我竭尽全力地想复刻那些浪漫的情节,想重新找到和她在一起时的感觉。
所有的一切都不如她看向我时的莞尔。
没有什么地方是对得上的。离开她之后的每段感情都很乏味,我连牵手都提不起劲,有几次,仅有那么几次,我有些触电的感觉,但是这种兴奋感只持续了一瞬间。就像停电的夜晚突然闪过的电光,可除此之外仍是满屋黑暗和燥热。
我的心被她锁住了,我没有任何兴趣和动力与其他人发展关系。我再也没法被其他人感动了,我堕落了,那些因思念她而蔓延的情感正从内而外的蚕食着我。
看看那些普通人吧,看看他们朝九晚五的工作,肤浅的人际关系,周五晚上无聊地坐在家里喝着啤酒,看着球赛。别误会我的意思,这没什么不好的。只是,这不是我。自从我经历那种心动的感觉之后,我就再也回不去了,她彻底摧毁了从前那个平庸的我。
我正值风华,心潮澎湃,满心期望着浪漫,我还没有做好平凡的准备。我为了理想和真爱而生,执着地向往与她在一起居住在童话里,祈愿和爱人一起疯狂的活着。
为此,我需要一个契机。我需要她,我需要再一次成为那个理想中的我。
某个沉闷的午后,我终于下定了决心,决定再去找她。我想见她,哪怕只有一眼。我必须再找回那种和她在一起的感觉。我没法再继续自欺欺人的活下去了。
周围的平庸和愚昧就像被这座城市嚼烂的霓虹一样索然无味,只会白白浪费掉我的青春。
连我自己也不明白我是怎么做到的。
熬了多少次夜,打了多少电话,查了多少地址。但是现在,现在她就在我眼前,这已经足够了。
所有的一切似乎都是值得的,她不再是想象中的朦胧画面,我再一次清晰的看见她,她似乎老了些,额头看起来也比之前宽了一点,但我仍记得她每一寸艳丽的皮肤,轻巧扎起的长发,我记得那种感觉,和她在一起熟悉得像是回到家的感觉,我的缪斯,我的夜莺。我想冲上去拥抱她,但迈不开步子,我想笑着欢迎她,可面部的神经也不听使唤。
也许是我太过紧张了,我站在原地支吾半天,一个字都说不出口。不过,尽管如此,相隔许久后重逢早已让我心旌摇曳。
她笑着看着我,弯着眉毛,嘴角微微上扬挤出两个酒窝,太好了,她看起来也很高兴,她也和我一样,期待遇见彼此。
突然间,我心底漫出一些无名的恐惧,我本以为相遇时一切都会水到渠成,但直到现在我还是想不起来我们究竟是如何相遇的,也不记得我们又是因为什么而分开,我日日夜夜地想她,可在重逢的此刻我却发现我对她认知甚少。
她似乎察觉到我的不安,靠近我,温柔地轻抚着我的脸,嘴里重复着,“别担心,会变好的,一切都会变好的”。几个月里从未感受过的安稳感重新环绕在我的心头,我感觉轻飘飘的,像是躺在一堆羽绒里。她转过身,背对着我扎起了长发,她忙碌着,像是在翻找些什么。我只能看见她的马尾。马尾带着令人心安的节奏一上一下地跳动着。我长舒了一口气,抬起头,阳光正刺眼。
等一等。
这里没有阳光。
我盯着看了半响,才发现那并不是太阳。白色、圆形的发光体,但不是太阳,冰冷的强光里感受不到一丝温暖,那只是一盏灯罢了。
那我在哪?
我躺在床上。但这不是我的床,这里也不是我的房间,显然也不是她的房间,这里摆满了瓶罐和仪器,看起来更像某个实验室。
所以,这里是哪?
我回忆不起来究竟发生了什么,亦或者过了多久,但我差不多已经确定了这并不是我想象中魔法童话般的幸福团圆,我穿着一身白色的长袍,而我讨厌白色。
现在,我真的有点被吓坏了。
她对我做了什么?她打算对我做什么?
我试图挣扎着下床,可是一切都是徒劳,我以为我的灵魂麻木了,但真正麻木其实只是我的身体,这已经足够费劲了。我努力地想坐起来,可我甚至做不了一个正常的表情。我所能做的只能是傻笑着看着那条蹦蹦跳跳的马尾,指望着她能对我说明一切。
……
她总算回来了。
脸上还带着过分甜美的微笑。她托着一个盘子,里面摆满了试剂瓶和针头。
她把盘子放在一边,抚摸着我的脸,像捏一块质地轻柔的布料。
“感觉还好吗?”她问。
我使劲地咬住牙关。想对着她嘶吼,但所有话语都卡在喉咙里。
她娴熟地准备好针头和药剂。“别担心,马上就好了。”
她又笑了。
我强打起精神,屏着呼吸,一直到针头触碰到我的手臂的最后一刻——我用尽最后的力气使劲地挣扎,试图把身体的控制权重新抢回来。
“你疯了?”她惊讶着看着我,然后没有给我任何可以反抗的时间,熟练而迅速地把我固定在床脚早已准备好的塑料绳结上,“你在干什么?”
我想尖叫,但只能发出微弱的喉音。只能用尽全力挤出几个不成语调的词
“为什么……”
她慢慢停下动作,直起身,看着我。
“我什么都没做,”
灯光透过她大褂的领子,白得像新雪一样
“是你求着我的,你不记得了吗?”
我不记得,怎么可能会记得,我求她做了什么?把自己绑在病床上?她在说什么。
她的脸上带上了不耐烦的表情,“是你来找我的,你受不了平庸无趣的生活,你想要魔法,你忘了吗,你想要生活中不存在的高潮,想要活在青春歌舞剧里。”
她把一张纸扔到我下巴底下,“合同上都写着呢。”
她重新取了针,这一次,我不知道我是否还有反抗的力气。当她把药物注入我的手臂时,我瞥见了她胸前的名牌。
她叫任,真是美丽的名字,我的任小姐,任医生。
我无力地侧过头,却看到了其他的病床,他们和我一样被拴在床上,脸上浮现着甜腻的笑。他们都爱上了任小姐,他们的任小姐。
他们都看见了魔法。
现在,轮到我了。